《权力的游戏》里,是谁活成了史诗?

看生,看死。骑士,奋马向前

没想到。《权力的游戏》最终季中,最先倒下的竟是夜王,而且是挂在了最想不到的人手里。

如果论美剧神剧情的程度,《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要是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前一秒还是绝对主角,下一集就可能被砍/毒/刺/捏死了。

假如每死一个角色就贴一张纸条,原著的五本书可能会变成这样:

那么,究竟谁能活到最后呢?你可以把你的猜测留言给我,而我今天要跟你聊的一个话题是《权游》背后的精神世界。

理解了这些,相信你会对《权游》令人错愕的剧情,有着全新维度的思考。

简单说,《权游》展现的是浓浓的中世纪画风。中世纪是个魔幻的世纪:愚昧和神圣,修士和妓女,屠杀与誓言,都交织存在于一个共时性的故事里。

我们在《权游》里能看到玫瑰战争中的英国,勾心斗角的拜占庭宫廷,还有马基雅维利时代的意大利。无论是瑰丽的布景,还是精巧的台词,都勾起了我们对那个时代的想象。

|《权游》中华丽的中世纪画风

而之所以对中世纪充满好奇,是因为我们从中看到的,是每一代人不断重复的"故"事。透过这层陌生的背景,也许你会发现,谁才是冰与火之歌里不死的主角。

凡人皆有一死

几年前的夏天,我沿着阿尔卑斯山骑行到林茨(Linz),在市中心看到一座恢弘壮丽的石柱。一起喝酒的本地女生告诉我,这是一座中世纪建的"Pestsäule"(瘟疫之柱),是为了纪念死于黑死病的人。

石柱越高,就意味着死的人越多,而这座石柱竟然高达20米。

| 位于奥地利林茨Hauptplatz的瘟疫之柱

有人统计,《权游》里到目前一共死了2339个大小角色,大概片场的盒饭都不够吃了。但在中世纪,死亡才是生活的常态:

一个壮汉会因为手指划破感染而截肢,一条小溪也能淹死一个盔甲超重的国王。黑死病带走了欧洲一半的人口,而在血腥的三十年战争里,德意志的乡村十室九空。瘟疫,饥荒,战争,抢劫,在中世纪,总有一款死法等着你。

因为这种生死随机,未来极为不确定性的环境,人对世界会有不寻常的认识。比如,《权游》里的死神被称作陌客(Stranger)。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中世纪的村民认为陌生人会给水井投毒,带来死亡。所以他们不信任从没见过的外乡人,会用陷阱而不是馅饼去招待他们。

| 七神之陌客 The Stranger

从现代理性的视角分析,可能是异族人携带了某种病菌,而本地人缺乏免疫力,于是"陌客"就成了死神。但中世纪的人无心寻求现象背后的原理,因为在短短三十年的寿命里,他们没有时间去参透真相。

他们需要的是下一刻立即有用的指引,不管这表现为迷信的仪式,或是暴力行为。

在你看来极端的手段,在那时只是为了全力以赴去求生。

如果一种行为有一定的概率起效,就会在代代相传中被强化为某种传统。即便是今天,欧洲社会还有些奇怪的传统,父母会吓唬说吉普赛人吃小孩,法国的驱魔师生意也十分兴隆。

我们常常认为中世纪是愚昧的年代,没有理性。但实际上,中世纪呈现的是极端环境下的极端理性,是在信息匮乏和没时间迭代的情况下,做出生和死的决策。

当人生如萍,如履薄冰时,思考便让位于经验和惯例;当环境远远偏离了理性的常态时,非理性反而是一种理性。

在今天,我们不必生存在如此残忍的环境中,从而拥有了理性思考的奢侈。现代人甚至太习惯于可预测的未来,把生存视为理所应然。而这就产生了一个思维盲点——

我们从来不考虑自己最终是会死的。

因为致命危险的概率越来越低,现代人丧失了感知风险的本能。我们假定自己会永远存在,并在这个逻辑基点上去安排所有的目标,行动和抉择。

我们常常用极低概率的死亡风险,去换取当下的收益,因为理性告诉我们这是一笔期望值为正的交易。然而,这真的理性吗?

在这种时候,中世纪的人就比我们要清醒。他们见过死神收割众生的模样,懂得感知和敬畏死亡,因为毕竟:

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需侍奉(Valar Morghulis, ValarDohaeris)

| 凡人皆有一死

国王的纸牌屋

当死亡随时可见,生存的游戏也就更加沉重。

我和朋友开玩笑,如果穿越成《权游》里的角色,我们大概一集都活不下来。

现代人的政治斗争,大多是点到为止的比赛,有着彼此尊重的底线。而在中世纪,尤其是早期,那是你死我活的绝命大逃杀。中世纪开端的历史是破碎而灰暗的,是汪达尔人对意大利的烧杀劫掠,是萨克森人对凯尔特的种族灭绝,当帝国放弃了"Pax Romana" (罗马下的和平),昔日的邻居转眼就成了仇敌。

那是所有人对所有人开战的达尔文世界,是强夺胜过苦耕的洗牌时期:旧的秩序崩溃,而新的秩序未起。不断有新的蛮族从北方入侵,搅乱均衡,也就没有人可以放下手中的弓箭,喘口气。

在没有规则的混战下,野蛮生长,见神杀神才是最理性的非理性。

但随着岁月流逝,失控的玩家会被清洗出局,而头部玩家找到了自己最佳的生态位和基本盘,让错位合作成为可能。

于是分封,效忠和盟约,便成为了进化稳定策略(Evolutionarily Stable Stragegy,ESS)。这套更高级的博弈手段,会对盟约之外的其他人形成集体优势。

于是最终,所有的势力都被织入一张微妙的博弈之网,构建成一个想象的共同体:王国。

日耳曼战士的蛮力,让位于马基雅维利的阴谋。怒火燎原的恐惧,变形为御前会议中的猜忌。家族的联姻和结盟,让铁蹄停下脚步,把战火微缩成宫廷的暗杀和决斗。

这种游戏依旧血腥,但比拔剑互砍更具有可预测性,也给每一次博弈提供了止损机制,不会危及各个家族的绝对生存。

分封和效忠产生的王国是脆弱的,它建立在各自表述的共识,选择性的遗忘过去,和压迫人性的联姻之上。人们选择相信它,是因为害怕失去它后的混乱。

| 王国:一个虚幻的共同体,只存在于共识中

可是,基于家族利益的理性计算,最终还是要落到每一个人的行为上去。

但人的目的是模糊不清的,也绝非理性。

分封的秩序里只有博弈的计算,而没有给人性留下空间。在历史上,这个缺陷会一次又一次地把王国的纸牌屋推翻。

看我们为爱所做的事情啊!

一场抛弃王位的私奔,一次意外撞见的乱伦,或是一个熊孩子的任性,就可能搅起几百年的恩怨沉渣,让七国再次陷入烽火。

即便是《权游》里最理性冷酷的泰温·兰尼斯特,也死于最聪明的儿子的怨恨。面对暴怒的提里昂,泰温依然在用不可一世的威胁和不屑,命令他冷静下来。但是,驱动那把弩的不是任何博弈的手,而是人性情绪的手,而泰温的傲慢,只会招致一根穿心利箭。

| 最理性冷酷的的泰温.兰尼斯特,被儿子射死在了马桶上

动机在心不在脑,而没有心的人,到死都不会明白这一点。

骑士之道

在血腥和阴谋之外,我们会发现中世纪的另一个面向,那就是骑士精神。这可能是我们对中世纪最浪漫的想象。

骑士最初的起源是一些自由骑兵(free lancer),他们在大战之前宣誓效忠某个领主,如果赢了战斗,就可以从领主获得一片不可继承的封邑。他们的权力和地位不取决于出身,而是来自对誓言的遵守。

如果失去了承诺,也就失去了一切。

随着时间的推移,骑士的誓言拥有了更多的道德含义:他们应当正直,勇敢,忠诚,行侠仗义,以及尊重和保护女士。

骑士的事迹被写入史诗,成为人们颂唱的歌谣,而《冰与火之歌》本身,就是一首关于骑士,龙和异鬼的史诗。

| 屠龙的勇士

按照传统,只有骑士和国王可以册封骑士。实际上,只有骑士才能册封骑士,因为中世纪国王大多曾是骑士。而这种传承的仪式,让后人心向往之。

《权游》最终季第二集里,詹姆·兰尼斯特把"美人"布蕾妮封为骑士,他是这样说的:

以战士之名,我赐予你勇敢以天父之名,我命令你公正以圣母之名,我请求你保卫无辜站起来吧,七国的骑士

In the name of the Warrior, I charge you to be brave. In the name of the Father, I charge you to be just.In the name of the Mother, I charge you to defend theinnocent. Arise, a knight of the Seven Kingdoms

| The Accolade 《骑士册封》 英国古典画家 Edmund BlairLeighton 所绘

在失去柏拉图美德的中世纪,骑士精神的存在让我们感受到一丝光明。

从现实角度看,遵循骑士之道也是具有进化优势的策略,是一种彼此互利的共识:一个骑士不会攻击脱掉盔甲的骑士,也不会随意杀死被俘的骑士,这是一种默许的相互保障。

而骑士对荣誉的遵守,也降低了领主对他们的信任成本,用共识维护了契约的价值。

但实际上,权谋与骑士的荣誉并非是对立的。马基雅维利曾为自己辩解,如果为了实现最终的荣誉,那么暂时的卑鄙手段不仅被允许,还是必须的。因为骑士之道仍然是一种手段,信守荣誉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这种荣誉所捍卫的人和信仰,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即便是奈德·斯塔克这种典范的老派骑士,为了保护妹妹唯一的孩子,也甘愿牺牲风评,让外人以为囧恩是自己的私生子。但是,当奈德不愿歪曲正义屈膝于兰尼斯特,他的倔强不但害死了自己,也摧毁了王国脆弱的秩序。

| 奈德.史塔克之死

我们可以敬佩他正直的人格,但是作为一个理性的人,我不仅鄙视他愚蠢的行动,而且唾弃他自私的心念:为了捍卫自己的骑士荣誉,而让天下陷入战火,这其实是最大的自私。

捍卫骑士精神的前提,是有值得去捍卫的事情。即便一个骑士注定会死于一场伟大的决战,但在那之前,他必须以任何的代价,用任何的手段苟活着。他可以屈辱地活着,无道德地活着,但决不可无谓地死掉。

死亡或逃避总是最容易的选择,但为了更重要的信仰,一个骑士应当承受自己的使命,用余生继续完成那个目的。

当面对死神的时候,他能够坚定的喊出:

凡人必有一死,But Not Today!

| Not Today!

信仰之魂

中世纪是黑暗的。

教科书告诉我们黑暗来自教会的压迫。但实际上,这和宗教无关,而是一种世俗的肮脏。

赵林教授曾在中世纪哲学的课上说:教父虽然是单身汉,但他们照样去逛窑子和娶小妾,因为教规说的是:不可以在上帝见证下结为夫妻,那么不结婚就管不到了。

所以教皇甚至有私生子,甚至还把私生子提拔为主教,把私生女嫁给国王。

中世纪宗教的虚无和虚伪,可见一斑。

但这种世俗化的沉沦,反而会激发宗教情绪的逆火(backfire),让更加原教旨的力量崛起。当教会开始兜售赎罪券,马丁·路德就会扛起复兴基督教的旗帜。而这些新教信徒,搞起宗教战争比天主教狂热多了,整整打了三十年的基督教内战,把整个中欧化为焦土。

物极必反,过犹不及,同样的"故事"也在不断重演。

| "大麻雀"带着贫民信徒对贵族的惩罚

在《权游》里,"大麻雀"带着君临的贫民关押了提利尔家族的继承人, "荆棘女王"奥蕾娜夫人前去营救,她是这样交涉的:

荆棘女王: 你想要什么? 金子吗,我可以让你成为有史以来最富有的修士。

大麻雀: (冷笑)

荆棘女王: 不然是什么?

大麻雀: 我能想象这让你感到奇怪。你遇见的每个人都有其隐藏的目的,而你得意于自己擅窥人心。但我要告诉你一个简单的真理: 我侍奉诸神,诸神要求正义。

面对这种回答,老谋深算的荆棘女王哑口无言。现实主义的权谋可以驯服任何人性的弱点,但面对信仰坚定的人,这些招数却无计可施。

在真实的历史中,法国国王能够剿灭富可敌国的圣殿骑士团,但面对发出绝誓的耶稣会,却怎么也铲除不尽。

所以你会发现,往往是为信仰而战的人,才能进入权力游戏的最后一季。

没有信仰的人,会把诡计和手段本身当成目的,直到最终玩脱,被命运踢出游戏。而拥有和维护信仰的人,他们的游戏永远没有边界,也没有人能够夺走他们前进的目的。即便中途倒下,也总有人会拾起他们的长矛,勇往直前。

| Night Watch 为生者而战的信仰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战,他们也很安心,知道谁会与自己同行。而最终,所有的史诗都将为他们抒写,《冰与火之歌》自然也不例外。

我很喜欢爱尔兰诗人叶芝,李健那首《当你老了》就用的是他的诗。叶芝死于1939年,和那个优雅的老欧洲一起湮灭在二战的烽火中。而他的墓志铭,尽管只有寥寥几字,却参透了中世纪的精神。

我想,当七国的骑士面对着异鬼大军,没有什么比它更适合吟唱:

冷眼凝望看生,看死骑士,奋马向前!

Cast a cold eyeOn life, on deathHorse man, pass by.

——Yeats

常见问题

《权力的游戏》展现了怎样的中世纪背景?

《权力的游戏》展现的是浓浓的中世纪画风,描绘了愚昧和神圣、修士和妓女、屠杀与誓言交织的时代。剧中能看到玫瑰战争中的英国、勾心斗角的拜占庭宫廷以及马基雅维利时代的意大利,通过瑰丽布景和精巧台词唤起对那个时代的想象。

为什么中世纪人对死亡有特殊的认识?

中世纪生死随机、未来极不确定,人对世界有不寻常认识。比如《权游》中死神被称为陌客,因为中世纪村民认为陌生人会投毒带来死亡。在短暂寿命里,他们需要立即有用的指引,迷信仪式或暴力行为都是极端环境下的极端理性。

骑士精神在中世纪有什么实际意义?

骑士精神最初是自由骑兵通过效忠领主获得封邑的手段,誓言遵守带来权力地位。随时间发展,骑士誓言增加了正直、勇敢、忠诚等道德含义。从现实看,遵循骑士之道具有进化优势,降低了领主信任成本,用共识维护契约价值。

奈德·史塔克的死亡说明了什么?

奈德·史塔克作为典范骑士,不愿歪曲正义屈膝于兰尼斯特,这种倔强不但害死自己,也摧毁了王国秩序。作者认为虽然敬佩其正直人格,但作为理性人应鄙视其愚蠢行动:为了捍卫骑士荣誉而让天下陷入战火,其实是最大的自私。

信仰在权力游戏中扮演什么角色?

信仰是权力游戏的关键因素。现实主义的权谋可以驯服人性弱点,但面对信仰坚定的人却无计可施。往往为信仰而战的人才能进入最后一季,因为他们知道为何而战,游戏没有边界,即便中途倒下也总有人会拾起他们的长矛。

泰温·兰尼斯特的死亡揭示了什么?

泰温·兰尼斯特作为最理性冷酷的角色,被儿子提里昂射死在马桶上。驱动那把弩的不是博弈计算,而是人性情绪。泰温的傲慢招致穿心利箭,说明动机在心不在脑,没有心的人到死都不会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