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集,我们来介绍一个决定再也不画画的画家:杜尚。不画画也算艺术吗?杜尚说,“你又不欠社会一幅画”。1917年,他提了个小便器,送到军械库展览 ,名字叫做《泉》。1919年,他在蒙娜丽莎的明信片上头,给蒙娜丽莎画了两撇胡子。这两件作品,现在都已经成为杜尚的标志。
杜尚:重新定义艺术
不画画也算艺术吗?这个意思要兜远了谈,长话不能短说。艺术有很多种表达,并不单单只是画画。好在现在中国已经出现了很多现代美术馆、当代美术馆、北京798之类的,所以年轻人早就明白。
今天看回去,杜尚的潜在影响,远远超过毕加索那伙人。理由千万条。其中一条,很简单,毕加索还在画画,杜尚不画画。
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欧美说起艺术,还是仅仅停留在指绘画和雕刻。杜尚机警,一百多年前他就想,除了绘画和雕刻之外,艺术还有没有别的可能,他想重新定义艺术这个词。他做到了。
他死于1968年。死后,至少在西方世界,逐步就回应了他。怎么回应呢?欧美各国的绘画教育逐年递减,艺术的定义被大幅度改写。非绘画的创作越来越多。种类之杂,几乎淹没绘画。
大约是2000年,巴黎堂堂有名的美术学院,决定关闭了最后一所教授绘画的画室。那事情弄到这一步,并不只是杜尚一个人的影响,但是他可能是最早的一个人。在现代绘画最猖狂发飙的时刻,他放弃了画画。
探索艺术表达的其他可能
南斯拉夫观念艺术家,玛瑞娜坐在现代美术馆和一对对观众默默对视,不可以讲话。然后她的老男友乌莱,忽然跑到她跟前,坐下来。然后两个人哭哭笑笑,还拉拉手。全场的哥们就起劲地鼓掌。同时,好几台摄像机早就支在那儿,全程窥探,然后满世界播放。这样的勾当也能算艺术吗?如果大家同意,可以算,而且是很有意思的艺术。
事情做得太早,历史看不懂,也看不见
杜尚生于1887年,小毕加索6岁,算是同代人。他哥哥画画,他也画画,画得很好。我看过他的所有绘画,在费城博物馆。就在一九一二年,他用立体主义的手法,画了一幅画,叫《走下楼梯的裸女》。结果被他超现实主义的同行,在展览上拒绝了。他事后说,这件事情打醒了他。然后他决定完全放弃画画,老子不干了。
1917年,他提了个小便器,送到军械库展览 ,名字叫做《泉》。1919年,他在蒙娜丽莎的明信片上头,给蒙娜丽莎画了两撇胡子。"一战"爆发以后,1915年就去了。这两件作品,现在都已经成为杜尚的标志。
所谓前卫,就是事情做得太早,历史看不懂,也看不见。印象派的前卫很苦,等于在前线,直接跟沙龙、跟公众、跟旧势力斗。马塞尔·杜尚的前卫,笑咪咪地躲着,稍微弄几下子,他不声张。
杜尚说:"我不在意艺术这个词,因为艺术早已声名狼藉。如今对于艺术有着不必要的崇拜,我认为很不必要,我认为艺术正处于一个艰难的位置。我生活在艺术中,仍然希望摆脱它。我无法解释我做的每件事。人们在做某些事时,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又不欠社会一幅画
我在纽约的时候,经过他曾经住过的西下城,十三、十四街那一带,据说杜尚经常在楼底下餐馆叫一碗意大利的素面,叫一杯葡萄酒,在那吃。他晚年眼看着像安迪·沃霍尔这批人,波普艺术这种硬边的、极简的艺术慢慢起来。人家问起他,他也是轻描淡写,笑咪咪的。总之,他老是置身事外做一个独行侠。他不在乎是否被接受,被理解,凡事总是笑咪咪的一张聪明透顶的老脸,什么都无谓。他也不强调,他也不反对,他也不赞同,也不太解释。晚年他说,他重视呼吸胜于一切。
"二战"以后,形形色色的当代艺术、前卫艺术,各有各的脉络。我不会说它们都是受了杜尚的影响。可是追溯到这么多运动的源头,杜尚一定是个先觉者、一个先行者。到了晚年,他就自个儿下棋。有人问他,你还会不会画画,他随口说道,我不会再画画。他说:"你又不欠社会一幅画"。
是的,除了万万分之一的人口是有钱人,是收藏家。当今世界谁需要你画画,谁在等着你这幅画。在《谁养艺术家》那一集,我已经点明了,古代绘画全是订件,全是任务。进入自由职业时代,画家自以为解放了,绘画好像也总算自由了。毕加索的立体派、马蒂斯的野兽派、巴黎画派、纳比画派,还有其他国家,像维也纳、德国,青骑士集团、表现主义,还有意大利和比利时的超现实主义、未来派等等,活蹦乱跳,风靡欧洲。给大家一个感觉,绘画现在太牛逼了,撒开来大干。但是没有人想到,一个不再需要画画的时代,其实已经悄悄开始了。
艺术和做艺术的态度,两码事
王瑞芸女士是中国长期研究杜尚的一个旅美学者。她翻译了《杜尚访谈录》,在我读过的艺术家访谈录里面,没有一本像这样子说得透彻,而且洒脱。我每次拿起来读,就放不下来,好像第一次读到。会注意到她一些很妙的意思。她说杜尚留给世界的不是作品,而是他的态度。什么态度呢?真是不好说,也说不好。
以我现在的年纪,杜尚让我明白:你做艺术是一件事情,然后你用什么态度做艺术是另一件事情。说起来有点奇怪,我现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画画,我自以为受了杜尚的影响。因为他有句话我非常喜欢,他说你拒绝一件事和接受一件事,其实是一回事,他这个话当初是指萨特拒绝了诺贝尔奖。他说句冷话,说得很对。今天你拒绝,其实和你要接受它,其实是一回事。这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话。
最近十几年,研究杜尚的专著,还不断地在出版,我是一个字都不懂。我从来没有弄懂过我喜欢的这些艺术家,更何况杜尚,我这回抓住他一条,他放弃画画了。
我们活在一个不是绘画的时代
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里说过一句话,他说:文学现在不被保护了,所以现在是走向文学的时候。大有深意。这句话他说在六十年代,我来改一改。这句话叫做,绘画已经不再光荣,所以我们现在是一个闲聊绘画的时候,包括闲聊杜尚不画画。
做完这个节目,我要回去画画了,我有时候蛮想给杜尚看看我的画,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说,小子,你别画了。我喜欢哪个艺术家,一部分是因为,这个艺术家的性格。比方说像安吉里柯,那天使般的性格、清贞、纯洁;我也很喜欢苏里科夫的牛脾气,不买账。杜尚把庞大悠久的事物,譬如绘画,一下子就翻过去了。可是他性格好,怎么个性格好呢:就是他不强求自己,也不强求人家。
好了,讲完了,谢谢大家一路听我念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