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也许正是这个时代唯一的特征。这轮经济变革开始的1978年,是一个混乱而野蛮的年代,一切秩序都被破坏,一切坚硬的都烟消云散。四十年过去,中国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人们发现,贫富悬殊、阶层固化替代物质发展成为新的挑战,甚至连互联网也形成了让人畏惧的垄断性力量。从1978年的徘徊苦闷,到此时此刻的群体焦虑,四十年的中国以空前的破坏性创造,向世界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和格局。
对抗焦虑的最好手段,也许仍然是不甘现状和剑及履及的进步。美国心理学家罗洛·梅《焦虑的意义》中说,“适度的焦虑与人的活力以及创造性成就,存在密切的内在关系”。许多时候,减缓焦虑的手段之一,便是从事疯狂的活动,“对工作的大力强调,已经成为缓和焦虑的一种心灵功能”。
在这个意义上,当今中国既有自身成长的转型特征,同时,它也越来越融入全球现代化的普世性进程。中国在不同的时代给出不同的机遇和使命,让一代代人用自己的方式承担和解答。
1从2008到2018,鱼如何在水中长大?
在2018年的某个时刻,从柳传志和马化腾的办公室往下眺望,你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的来路去途。
联想控股大厦位于北京中关村。26岁那年,柳传志从珠海白藤农场被抽调入京,进入中科院计算机研究所当一名助理研究员。14年后的1984年,他在中科院的一个门卫室创办联想公司,从此展开了一段别样的人生。十多年前,中科院把计算所的土地拿出来,交给柳传志开发,今天的联想控股大厦正是盖在这块地上。站在幕墙大玻璃前,年过七旬的柳传志会饶有兴趣地指给访客看,这排红砖老楼是中科院的宿舍区,那边绕一个弯,就是当年创业的门卫室。
腾讯大厦位于深圳华侨城,从马化腾的办公室望下去,便是被一片绿意环绕的深圳大学。1990年,长相清秀的小马哥在这所学校的计算机系就读,他平日不善社交,没有加入任何社团组织,却是计算机房里的病毒高手。如今,他从那里的一位青葱懵懂的学生,成长为互联网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就如同这两个场景所隐喻的那样,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每一个中国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道路上,彻底地刷新着全部的记忆。但是同时,他们的人生轨迹并非不可捉摸,甚至在某些细节上,隐含着时代变革的延续性和命运的神秘感。
在十年前,如果讲国民经济的基础设施,它们是电力、银行、能源、通信运营商等,基本完全被国有资本集团控制。可是在2018年,你必须要提及社交平台、电子商务平台、移动支付平台、新物流平台及新媒体平台,而它们的控制人几乎全数为民营资本集团。
在这十年里,中国的经济总量增长了2.5倍,一跃超过日本,居于世界第二,人民币的规模总量增长了3.26倍,外汇储备增加了1.5倍,汽车销量增长了3倍,电子商务在社会零售总额中的占比增长了13倍,网民数量增长了2.5倍,高铁里程数增长了183倍,城市化率提高了12个百分点,中国的摩天大楼数量占到了全球总数的七成,中产阶层人口数量达到2.25亿,每年出境旅游人口数量增加了2.7倍,中国的消费者每年买走全球70%的奢侈品,而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39岁。
急速扩容的经济规模和不断升级的消费能力,如同恣意泛滥的大水,它在焦虑地寻找疆域的边界。如同塞缪尔·亨廷顿所揭示的那样,一个大国的崛起,意味着新的利益调整周期的开始。这是一个漫长而充满着不确定性的调适周期,迄今,身处其间的各方仍未找到最合适的相处之道。
大水之中,必有大鱼。在这十年里,中国公司的体量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财富》世界500强(2017)的名单中,中国公司的数量从35家增加到了115家,其中,有4家进入了前十大的行列。在互联网及电子消费类公司中,腾讯和阿里巴巴的市值分别增加了15倍和70倍,闯进全球前十大市值公司之列;在智能手机领域,有4家中国公司进入前六强;而在传统的冰箱、空调和电视机市场上,中国公司的产能均为全球第一;在排名前十大的全球房地产公司中,中国公司占到了7家。全球资产规模最大的前四大银行都是中国的。
在刚刚过去的十年里,世界乃至中国的商业投资界发生了基础设施级别的巨变,如巴菲特所言,“今天的投资者不是从昨天的增长中获利的”,几乎所有的产业迭代都非“旧土重建”,而是“新地迁移”。以互联网为基础性平台的生态被视为新的世界,它以更高的效率和新的消费者互动关系,重构了商业的基本逻辑。
大鱼的出现,造成了大水的激荡,并在鱼群之间形成了新的竞合格局,它同样是让人不安的。有人在警告新的垄断出现,有人提出了新的“中国威胁论”,也有人在惊羡大鱼肥美的同时,小心翼翼地预测它的虚胖和死亡。甚至连大鱼自己,也对陡然发育的体量无法适应。巨型央企的出现引发了新的争议,大型互联网公司以及与之携行的万亿级风险投资集团对产业经济和公共社会的渗透和控制,造成了新的惊恐和反弹。
这就是我们在过去十年看到的景象,它既波澜壮阔又混沌失控,充满了希望又令人疑惑。大水对速度的渴望以及恐惧,大水与其他大水之间的博弈,大水与大鱼之间的适应,以及大鱼与其他大鱼、小鱼之间的冲撞,构成了一幅难以理性静察的壮观景象。
2能在战略性的矛盾中寻找到变革破局点吗?
在这一渐进式的中国变革之路上,我们看到了一系列的战略性矛盾,它们有的从改革开放第一天起便已存在,有的则是近十年来出现的新景象。
经济增长方式的彷徨:在2008年的全球经济危机中,中国快速推出四万亿元振兴计划,在各国经济体中率先冲出衰退的低谷,而同时也固化了靠投资来振兴经济的路径依赖,它在日后引起极大的争议。在这十年里,产业转型升级的压力一直难以纾解。
政府之手与市场之手的博弈:中央集权制的治理模式是最富中国特色的制度架构,几乎所有关于市场化的争论均与此有关。清华大学钱颖一教授曾经一言以蔽之曰,四十年中国改革无非两个主题:开放与放开。在2013年召开的中共第十八届三中全会上,新一届领导人提出“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不过,其进程及成效却比想象中的要艰难得多。在2017年10月的中共十九大上,决策者再次表达了市场化改革的决心。
制造能力与消费升级之间的冲突:中国的制造产业长期依赖于成本优势,并形成了“价廉物美”的固有模式。近十年间,中产阶层的消费能力井喷是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景象,它对供给侧造成了巨大的错配性压迫,转型升级的效率和代价决定了中国产业变革的未来。
中国崛起与世界经济新秩序的调适:在过去的十年里,中国改变了坚持三十年的“韬光养晦”战略,表现出参与国际事务的极大热情。特别是“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向世界展示了中国在经济能力输出上的雄心。而与此同时出现的是,反全球化的趋势以及列国对中国资本的羡慕与恐惧。
矛盾背后,在历时四十年的中国改革史上,我们发现,所有的重大变革主要是由两个因素造成的。其一是制度的创新与勇气,如20世纪70年代末的农村改革、90年代末的外向型经济和城市化运动,以及数十年间一直处于徘徊探索中的国有企业改革和金融改革,都展现出中国式制度创新的独特性和复杂性。其二是技术带来的破壁效应,它绕过了既有的政策和管制壁垒,从而在一个貌似固化的产业里别开生面,譬如微博、微信对公共舆论和思想市场的促进,以及电子商务对制造、流通和金融业的再造。
这两种因素中,前者是可逆的,后者则绝不可逆。在某些领域,它们同时发挥作用,例如在金融领域中,既发生了互联网金融、移动支付和大数据革命对传统银行及证券产业的颠覆,同时,政府也打开了民资进入银行业的准入门槛,出现了共和国历史上的第一批民营银行。
速度可以掩盖很多的矛盾,其中有一部分,可以通过发展的方式冲决过去,可是也有相当的一部分——尤其是制度建构层面的,却始终无法绕将过去,你不得不勇敢直面。
3中国经济变革,是人类行为的意外后果吗?
在一系列的战略性矛盾之中,中国现代化的动力源到底是什么,这一直是容易引发争论的、让人无不焦虑的话题。
罗纳德·科斯在《变革中国》一书中,曾用“人类行为的意外后果”来形容中国的本轮经济变革运动,“引领中国走向现代市场经济的一系列事件并非有目的的人为计划,其结果完全出人意料”。当他在2008年写下这段文字时,也许已经预见到接下来的十年,中国改革的独特性仍将让人在好奇中忐忑不安。
从四十年的历史来俯瞰,科斯的判断也许只对了一半。在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并非国家治理的唯一目标,它从来被置于稳固执政地位和维护国家安全的两大前提之下,因此,有着高于经济发展的“人为计划性”和别于他国的中国特色。对这一现状的漠视,造成了很多中外学院派学者的长期误判。
透过企业史所描述的无数细节,我们可以发现,在缺乏长期性顶层设计的前提下,中国经济变革的动力来自四个方面。
制度创新——四十年来,恢复及确立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角色与作用,一直是中国治理者在持续探索的方向,其间的稚嫩、反复及彷徨,构成了改革的所有戏剧性。与其他市场经济国家不同的是,中国政府始终没有放弃国有资本集团在国民经济中的控制力,这也成为制度创新的最大不确定因素。
容忍非均衡——中国改革的非均衡特征和“灰度治理”,是打破计划经济体制的独特秘诀。它包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东南沿海优先发展、给予外资集团的超国民待遇,甚至还有对环境破坏的长期容忍、对农民工群体的利益剥夺,以及民营企业家对现行法律的突破。
规模效应——庞大的人口规模为中国的创业者提供了巨大的成长红利,这使得每一个产业的进入者都有机会以粗放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原始积累,然后在此基础上,建立核心竞争力。“巨国效应”及规模可能形成的势能,无论是产能、消费力,还是资本能力,往往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创造出新的可能性和模式突变。
技术破壁——相对于制度创新的反复性,技术的不可逆性打破了既得利益集团的准入性壁垒,从而重构产业范式,并倒逼体制内改革。这一特征在改革的前三十年并不突出,然而,随着互联网的崛起,很多产业的原有基础设施遭到毁灭性破坏,带来了竞争格局的焕然一新。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技术的破壁能力将在更多的领域中持续发酵。
总之,中国的整体国家能力的形成,带有鲜明的集权体制特征和代价性,同时也呈现出基层组织创新和人民创造历史的热情。从费正清到罗纳德·科斯,以及所有现世的中外学者,都试图破解“中国之谜”,这个任务仍有巨大的解释空间。
由此,你惊奇地发现,貌似毫无路线预设的中国改革,实则一直有一条强大的市场化内在逻辑。如同大江之浩荡东流,其间曲折百回,冲决无碍,惊涛与礁石搏斗,旧水与新流争势,时而江平潮阔,时而床高岸低,但是,趋势之顽强,目的之确然,却非任何人可以抵挡。
*本文摘选自吴晓波《激荡十年,水大鱼大》一书。题图来自摄图网,欢迎转发到朋友圈。本期编辑:无药 实习生:萱萱投稿/转载:[email protected]商务合作:[email protected]企业团报咨询:tuanbao@hundun.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