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古典音乐的朋友应该知道舒伯特第八交响乐,叫做《未完成交响乐》。木心先生(中国当代文学大师、画家)给我们讲课的时候说,其实这部交响乐已经完成了,我不同意。
可是木心是对的,他是在用现代的意识来看待《未完成交响乐》。他认为两个乐章足够完满,不可增减。但我也没错,因为我是从一个传统的标准去看这部交响乐。
舒伯特的"未完成"原因不明,是天意。梵高的这个"未完成"呢?一目了然,是人事。印象派:让绘画自由我们今天从绘画本身来谈"未完成",非常简单:就是要看你这幅画,是在户外当场完成,还是在房子里、画室里,慢慢画完的。
画画的人知道:你在画室里慢慢画和在户外写生,有千差万别。这其中最大的差别,在于时间和速度。户外写生,光景变得快,你必须迅速下手。在屋子里画,就完全不一样了。要慢慢琢磨,你不用事后再改。
十九世纪之前的一幅画,要画个把月、大半年,甚至更久,这很正常;一天、半天、几小时,就能完成一幅画,恐怕是从印象派开始的。
莫奈
莫奈画《日出·印象》,是要捕捉清晨六点钟,那一瞬的耀眼景象。他认为自己捉住了,就回家。在他回家的途中,太阳爬高了,另一种辉煌的光景出现了。那么,他会换个日子,去画八九点钟的太阳。实际上,比他早几十年的英国人透纳,早就画过壮丽的日出,但招法还是传统的。诸位将两者画作进行对比,就能看出来,透那的画作是在画室,细细地琢磨出来的。印象派的贡献,说来说去就是光线与色彩。但在此前的几百年,画家们就不琢磨光线、不讲究色彩吗?绝对不是。印象派哥儿们,率先走出一步,在户外当场完成一幅画。然后,意思到了,就收摊:"老子回去不加工了。"
问题不仅在于"快"、"慢"。一旦可以当场画完一幅画,你的手就会放开来,你笔触就会放开来。因此,种种意外的、奇妙的、好看的效果就出来了。古典画家的色彩、笔触,其实是千方百计为画出那个对象、那张脸、那片风景。
到了印象派,他们反过来为了"玩我自己的笔触"、"玩我想要的颜色"。绘画自此自由了,放开了。绘画,要懂得跟媒材玩——就是你手上的笔、颜料和这块布。起头做的人,就是印象派画家,尤其是后印象派那几个人。这种意识,在印象派那里还是半自觉的;但到了毕加索、马蒂斯那儿,就成了自觉。一幅画怎样才能算画完?一幅画怎样才能算画完?这是印象派提出的一个颠覆性的问题。然而,是"颠覆性的问题",就会要付代价。印象派的画家,一辈子受委屈,拼命想进沙龙也进不了,其实是蛮屈辱的。他们的生意也非常差,理由有千条万条,其中有一条不太常被说到、却非常致命:无论是公众还是绘画圈,都觉得他们画得太潦草了——这怎么能算是画完了?马奈的《莫里索肖像》这是不大的一幅肖像,仅草草几笔。如果你从传统绘画的角度来看,这其实就是刚刚起个稿子,还应该继续画下去一直到画完。可是,马奈不画了。他觉得这几笔很漂亮、过瘾,他停了下来。这幅画,现在被认为是肖像画的神品。介绍马奈的画册,通常都会刊登这张画。但在在马奈画出这幅画的时代,绝对不是由他说了算。这样的画,公众看不懂、画商也不要,还会骂他。那是在1870年代左右,大家要是记得。梵高初学绘画是在1880-1883年,那个时候梵高都不知道在哪,还没开始学画。巴黎的报纸
印象派老大哥——毕沙罗
毕沙罗是一个憨人,他注意到物象的变化无穷丰富。所以他经常会到同一个景点,几十遍、上百遍地画。你去看他的原作,他画的那些墙啊、草啊、树啊、天空啊,都要一遍遍地覆盖,颜料厚得跟泥浆一样。他对美术史提出了一个陌生的问题:一幅画,可以无穷无尽地画下去。那么,你再也无法确定一幅画,如何算画完。
塞尚的每幅画,也是都打算不断、不断地画下去。你们去看塞尚的画,几乎可以说他一辈子的画,没有一幅是画完的。他留下来的画,大多都有1/5~2/5的画布没有填满。在未被填满的白布上面,你甚至还可以清晰地看到铅笔印子。我们可以与梵高的画作对比,至少梵高的画作颜料都铺满了,而塞尚还有很多留白。为什么?塞尚根本不在乎这幅画是否已经画完,他甚至没有意识到。2005年,纽约的现代美术馆推出了一个很学术的展览——《毕沙罗和塞尚》,专门把他们在蓬杜瓦斯画的那些画展出。毕沙罗与塞尚的画,是对比在一起挂的。毕沙罗的画,即使画得再粗糙,也是试图完成的,他要去试图表达河岸的光线、时间和氛围。塞尚却不管,他的每幅画几乎都没有完成。因为,他不在乎这件事情。后来出现一个名词,叫Openwork,就是打开的作品。就是塞尚在无意当中,打开了他的油画。而既然打开,就无所谓关闭。
塞尚会完全暴露画画的过程,你去看原作会特别清楚:你可以看到他画到一半的样子。这是塞尚乐此不疲的快感。他不在乎他的画有没有画完,永远处于打开的状态。
塞尚曾经说毕沙罗是"我的爸爸",他感谢这位"爸爸"对他的启示。结果塞尚死后,他也成为20世纪那群最勇敢的大师们——毕加索、马蒂斯,这一大帮人的"爸爸"。这些20世纪涌现的大师们,从塞尚未完成的、拆散的各个绘画角落,各取一端,逐渐出现了立体派,乃至是影响到后来的抽象画派。
毕加索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一幅画配了框子、挂上墙,就死掉了。
这句话,只会说在20世纪。而19世纪之前的绘画,从来不会想到这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一幅画,可以画不完。第二个问题,一幅画,可以无穷无尽地画下去。
本文为陈丹青视频节目《局部》的文字节选,转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