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我们能创造的,就是形式

艺术就是一个“半透明化”处理的过程

中世纪有七种艺术:语法、修辞、逻辑、数学、几何、天文、音乐。

今天,可能除了音乐、修辞还可当作艺术,其他的如数学、天文,我们很难想象它还是艺术。那这是为什么呢?

什么是艺术?先从一个例子讲起。

高仿不会是艺术艺术一定有独立的价值

一般按照常识,我们会认为《掷铁饼的人》这个雕像惟妙惟肖,把一个掷铁饼的运动员的身姿、肌肉、表情和姿势,全部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了。

但是当我们进一步去研究,会发现出了问题。当今天一个掷铁饼的奥林匹克运动员,去模仿这样一个雕像的姿势,他们失败了,不但不能把这个铁饼掷得很远,甚至连这个姿势都是扭曲、难受的。

所以,这个雕像并不是对现实生活中那个真正掷铁饼的人的机械模仿。也就是说,它是对现实的改造、创作和改编。就如亚里士多德所说,艺术所模仿的,并不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事物,而是一种内在的本质,按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叫做可能性和必然性。

而在如今我们的生活中,存在着抄袭,存在着高仿。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不是高仿,而是在模仿的表象下有一种创造。创造性的模仿才是艺术。

因此,一件东西即便它是所谓的仿品,如果它蕴含创造,我们也会认为是艺术品。比如王羲之的《兰亭序》,真本已经不流传了,但是有很多摹本。最著名的是冯承素的摹本。

我们认为这个摹本非常好的时候,绝对不是因为它完全Copy了王羲之的书法作品,而是因为它自身有独立的价值。透过这个模仿,它其实已经悄悄地实现了一种本身的价值,我们把它称之为艺术的自由,或者自律。因为它不再服务于任何外在的目的,它自身凸显了自身的价值,这个就叫艺术的自由。

艺术是自由的产物。比如康德说,我们只应该把通过自由而进行的生产称之为艺术;黑格尔也说,艺术的对象就是自由的,具体的心灵生活。

那么,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使用某个东西,比如一双鞋,如果只去使用它,我们所关心的是它是否能够给我们带来使用价值,而不关心它自身是不是有一个独立的价值。

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发掘出一个事物它自身的独特的价值,那么它也就成为了一件艺术作品。比如《掷铁饼的人》,其实它真正的艺术价值,反倒在于它超越了现实生活中掷铁饼的人。

现实生活中掷铁饼的人,他要拿奖杯,他要尽量掷得远,他要服务于一个竞赛的目的,他自身没有什么所谓独立的价值。但是,恰恰雕像的掷铁饼的人,不服务于任何外在的目的,他不需要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不需要去拿冠军,他只要我们看到他自身的肌肉线条、造型、表情、姿态等等,这就是他独立的价值,这才是艺术。

而梵高的作品《鞋》,之所以成为一件杰作,绝对不是因为它模仿了现实的鞋子,而是因为它自身显现出这双鞋子。

这时候,我们似乎就能够回答最初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在中世纪,数学、天文也能被当作艺术,而今天却不再被人们看作是艺术。

因为那个时候,数学和天文在那样的生产力的条件下,是自由的,不服务于任何外在的目的。而今天,随着科学的发展,它们越来越跟我们的生活的实用性息息相关,就不再在自由的视野中被当作是艺术。

如果我们在生活中能够停下来,去观看、去意识到事物自身的价值,能赋予事物它自身独立存在的机会,那么,我们也可以创造出一件卓越的艺术。

艺术在于形式只要看成物质就没了意思

当然,我们也要问,是不是我用一个大理石的雕像随便雕塑一个运动员,摆脱了他的外在目的,他就成了一件卓越的艺术呢?这还是会有问题。因为我们发现,艺术之为艺术,更多的是因为它从一个形式的角度,摆脱了质料的束缚。也就是说,如何可以获得艺术的自由呢?通过形式来实现。

在日常生活中,如果一个东西被我们看成是材料的话,那么它始终会受到束缚。比如说一个苹果,如果把它看成一个有质感的物质的东西,那么它就是用来吃的。但是,如果只把苹果看成一种形式,那么它在某种意义上,就转化为一个艺术的对象。

现代非常流行的一个艺术定义,就认为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克莱夫·贝尔认为艺术之为艺术,不在于表现任何外在的东西,甚至不在于向我们说一个故事,而在于向我们展示事物自身的形式关系和它的美。

回到《掷铁饼的人》,根据美术史的研究,大家一般认为,希腊人做雕像最主要的原则不是逼真,而是美。

比如说,人的脸部的美主要是靠正面来体现;胸肌和腹肌的力量也主要靠正面,如果是侧面,我们就看不见了;而腿部不一样,必须通过侧面来体现它的线条的强度。

所以,古希腊人把他们认为人体中最美的各个面,放到一个平面上,朝向观众来展示。而《掷铁饼的人》,之所以为一个艺术的杰作,就是因为它能够成功地向我们展现一个运动员自身的这种形式美感。

再比如,塞尚的《打纸牌的人》。如果说只是模仿,那塞尚无非是画了两个男人在一起打纸牌。这种解释很难让我们接受它是一个优秀的艺术作品。

我们换个角度来看。整体上,他们两个的手放在桌子上,他们之间构成一个像天平一样的平衡线条关系;他们两个都戴着帽子,但是一个比较高,一个比较矮;一个男人叼着烟斗,另外一个男人并没有;一个男人手上拿的是纸牌的正面,比较亮的颜色,而另外一个男人则拿着纸牌的反面,比较暗的颜色;一个男人的衣服是比较灰暗的,另外一个男人的衣服颜色却是比较鲜亮的;他们中间放了一个酒瓶子,这个酒瓶子构成了一个平衡的中心。

在这个画面里暗藏着无数的平衡的关系,又暗藏着无数的变化关系,所以这是一种动态平衡的游戏。这幅画真正的艺术价值在于向我们揭示了一种形式的美感。

再比如蒙德里安比较抽象的艺术作品,它的价值到底在哪里。如果我们去问这个画画了什么,我们很难回答出来。它无法让我们联想到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的事物,它直接向我们呈现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这些红黄蓝的,或大或小或方或圆的色块,向我们带来了一种类似音乐一样的节奏感,蕴含了张力、平衡和律动。因此来说,它是一件优秀的艺术作品,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事物自身独立的形式感。

所以,艺术创造其实就是发现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按照经典的物理学,物质是守恒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真正能够创造的就是新的形式。材料是现成的,我们给它不同的排列组合,这是创造的真正奥秘。

艺术史是滚动播出的后人会“改变”前人的艺术

是不是以上理解,就可以完全理解艺术呢?不是。杜尚所的《泉》就给我们带来了冲击。

首先,我们很难说它是一件模仿的作品。因为它自身就是小便池,它没有模仿任何别的东西

第二,我们很难把它完全理解为一件自由的作品。小便池不是自由的产物。当然了,杜尚把它拿进来的时候,它确实还是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自由。

第三,它是不是向我们展现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呢?似乎也很难,因为在形式上,这样一个小便池跟厕所里的小便池也没有本质区别。

所以,我们依然不能解释杜尚的作品。

我们发现,有时当我们去回答一个问题,找不到更为正确的答案的时候,也许并不是因为答案出了问题,而是因为问题出了问题。我们也许要调整的并不是答案,而是问题本身。

我们不是要追问什么是艺术、什么不是艺术,我们要问的是:某物如何变成了艺术?

这样就诞生了艺术的体制理论,或者叫授权理论,认为艺术源自艺术界的授权。

有一种授权理论来自阿瑟·C·丹托。他认为要把某物当作艺术,是来自艺术理论以及艺术史的授权。也就是说,当一个作品是不是有机会、有运气、有能力,变成一件卓越的艺术作品,不光是取决于艺术家,而是取决于它能否在整个艺术史的语境中,获得它自己的坐标和地位。

据此,丹托提出了他的风格矩阵理论。举例来说,假设有两种风格,一种叫“再现”,一种叫“表现”。那么,按是否有这两者而进行组合,实际出现四种风格:

无论如何,这四种风格都是在艺术史的框架中定位了它自己,成就了它自己,即便是最极端的作品,也在艺术史的框架之中出现。

因此,我们可以说一个比较极端的话,杜尚改变了拉斐尔。拉斐尔是一个几百年前的人,而杜尚是一个几百年后的人,但是艺术从来不是孤立的现象,艺术的创新也从来不是横空出世,而是要针对整个历史和整个体系来进行创造。

当杜尚作为一种风格出现的时候,他就给拉斐尔提供了一个新的参照体系。也就是说当我们再一次地去理解拉斐尔和观看拉斐尔的绘画时,一定会带上杜尚这样一个维度:我们会说“拉斐尔不是杜尚”。

艺术史其实是滚动播出的,后面的东西也会影响到前面的东西。所以我们一定要用这样的视角去看待艺术的创新。所以,我们发现,即使是反艺术的作品,也成了艺术史的一个部分。

比如杜尚的《泉》,在1917年变成了一个作品,但是如果在今天,它就变不成艺术了。因为艺术史已经过去了,在坐标中已经被占位了,你不可能再放一个小便池在艺术馆。任何一个创新都不是可以重复的,也不是一个无中生有的过程,而是在整个体系中找到你的位置。

艺术不是高高在上的关键看是什么时候

美国科学哲学家纳尔逊·古德曼说,艺术是一种语言,但是它不是一个独特的、隔离在生活之外的语言。

艺术语言的特征,在于它有密集性、丰富性,还有例示的效果。什么叫例示?简单来说,就是“具有”加“表达”。

比如一双现实生活中的鞋子,它可以用来穿,具有鞋子所具有的任何特征。但是它只是它自己,不表达任何它之外的任何其他的概念或者内容。

而像梵高的《鞋》这样一个画,就既具有又表达。比如说它既具有凝重的色彩、线条的扭曲、颜色之间的冲突和张力,又同时表达了命运的一种凝重、扭曲和冲突。

所以,艺术就是一个半透明化处理的过程。当一个东西我们把它变成半透明,像毛玻璃一样,不能够完全透明地去看到它对面的东西,但是也不能够完全只看到它自身,这就是例示的艺术。

艺术不是一个把什么特殊的东西放进一个艺术殿堂的游戏,不是跟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高高在上的东西。相反,艺术是一种点石成金的魔术。

比如家里来了客人,有时候椅子不够用,我们会搬一个箱子当凳子用,但是当饭吃完了,大家走了,箱子又放回去成了箱子。当桌子不够用,我们把这个箱子再搬上来,在上面放茶杯,箱子又变成了桌子。

所以这个东西是椅子,是凳子,还是桌子,只是由于我们在那一刻给它赋予了一个功能,让它具备了一种魔力,给了它一个语境,让它得以发挥这样的功能,它就成了这个东西,它就成了椅子,或者就成了艺术。

这就是“何时才是艺术”的问题。

再比如科苏斯的作品《一把椅子和三把椅子》,神奇地把一个原本很难被我们理解为艺术作品的东西,变成了艺术。

在这个展厅中,摆放了一把靠着墙壁的实物椅子。椅子在日常生活中服务于另外一个目的,它只是一个物件。但是这时候,它放到我们面前让我们观看,在某种意义上,它就变成了另外的什么,好像向我们诉说着什么。

奇妙的就是,当人们把这样一个椅子拍上一张照片,洗成黑白的,再挂到它的左边,就变成了一幅画。

而在右边,放上了一个字典里对椅子chair这个单词的注解。奇迹就发生了,这样一个被放大挂在墙壁上的词条,获得了跟左边黑白相片类似的效果,我们意识到它也是一个黑色和白色所构成的视觉形象。

而这时候,再回过来看这把实物椅子,它似乎也呈现出一种图像的特征,因为我们只能去看它,不能去使用它。

也就说,在这时候,这样三把“椅子”所构成的共同的语境,变成了既具有又表达的艺术。

但是,我们知道,这不是绝对的。当撤展的时候,这把椅子被拿走,又变成了一把真正的椅子,被保安或者观众用来坐。这就是“何时是艺术”。

所以,艺术不是永恒的,也不是一劳永逸的,而是一个在独特的时间和空间、在独特的条件下被变成的作品。我们可以说艺术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行为艺术,因为它都是要重新被创作出来的一个东西,它都需要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以及条件下,被我们赋予艺术的语言的特征。

那么也因此,我们对艺术的理解,就从“什么是艺术”,推进到“如何是艺术”,最后推进到“何时是艺术”。

小结

这时候,我们能够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当今这个时代,艺术变得如此重要?

因为,真正的价值莫大于创造力本身。而创造并不是一劳永逸,也不是另辟蹊径、横空出世、无中生有,而是点石成金,是创造条件。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理解为创造是一种叫设计的东西,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在所有其他的价值之上,还能够加上一种叫做艺术价值的东西。

常见问题

什么是艺术的核心特征?

艺术的核心特征在于其创造性模仿,而非简单的高仿。它模仿的是事物的内在本质、可能性和必然性,而非机械复制现实。艺术是自由的产物,通过形式摆脱质料束缚,展现事物自身独立的价值。

艺术如何通过形式获得自由?

艺术通过形式实现自由,即摆脱质料的束缚。当我们将事物视为‘有意味的形式’而非实用材料时,它就转化为艺术对象。例如古希腊雕像并非追求逼真,而是通过组合人体最美的面来展现形式美感,创造动态平衡的关系。

杜尚的《泉》为何被认为是艺术?

杜尚的《泉》通过艺术体制理论获得艺术身份。它并非因模仿或形式美感成为艺术,而是因为在1917年的艺术史语境中,它挑战了传统艺术定义,获得了艺术界的授权。这种创新在特定历史坐标中占位,不可重复。

艺术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是什么?

艺术并非高高在上,而是通过‘例示’与生活相连。它具备‘具有+表达’的特征,如梵高的《鞋》既具有色彩线条,又表达命运主题。艺术是点石成金的魔术,在特定时空条件下被赋予艺术语言特征,如箱子在不同场景可成为椅子或桌子。

如何理解‘何时才是艺术’?

艺术是情境性的,取决于特定时间、空间和条件。例如科苏斯的《一把椅子和三把椅子》中,实物椅子在展厅语境下成为艺术对象,但撤展后又恢复日常功能。艺术需要被持续‘创作’和激活,而非永恒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