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史是个巨大的漏斗,太多的秘密,被艺术家单一的视角遗失了。今天,陈丹青老师为我们介绍一位眼睛不安分的画家,卡帕齐奥。他总是越过故事主角的肩头,张望远处正在走动的人,在故事主线的缝隙中间,插入次要的讯息。他的贪婪观看,为我们留下了十五世纪的威尼斯完整的肖像:有意无意的闲笔、闲人,主题之外别的忙碌、别的精彩,日光下的一切,仍在生机勃勃地发生。
今天,我们也来介绍一个人和他的一副画。
清代画师徐扬和他的《乾隆南巡图》。
中国画史通常看不起徐扬,他的宫廷同事郎世宁,倒是享有声誉。这位意大利画家为皇帝和嫔妃画了不少肖像,半生供奉朝廷。
郎世宁带来了西洋绘画技法,向皇帝和其他宫廷画家展示了中西绘画结合的魅力,先后受到了康熙帝、雍正帝、乾隆帝的重用,死后和利玛窦、汤若望几位传教士葬在同一个墓园,就在北京阜成门外。徐扬的墓在哪里?希望知情的专家告诉我。
画家有两种:专注主角和专注一切
透过卡帕齐奥我历历看到了当年人声喧哗的威尼斯
乾隆南巡的苏州,后来号称"东方威尼斯"。去年我在苏州办展览,拼命找"威尼斯",可是找不到。
今天我们去真的威尼斯看看十五世纪的画家,其中有位卡帕齐奥和徐扬非常像。但他比徐扬的命运好一点,美术馆设有他的专厅。我在里面盘桓好久,看来看去,气得胃疼。可是我对他也是一无所知,除了他的画。
除了画宗教故事,他和徐扬干着相似的勾当,就是描绘水城威尼斯的盛典。卡帕齐奥的画,人物更多,散在中景和远景。
欣赏他是个精力弥漫的家伙,主要是,眼睛不肯安分。
他总是越过故事主角的肩头,张望远处正在走动的人。我不知画中典故,但我历历瞧见了当年人声喧哗的威尼斯:公子、少爷、帅哥、小流氓、野孩子,还有无数来自近东的人。那个年代,威尼斯船队已经和近东人大作生意了。
从前的各国王朝,都会雇佣画家描绘丰功伟业、礼仪大典,而繁华的场面总要铺张。比如徐扬的《乾隆南巡图》,恢弘阔达。中国人一早发明了长卷画,最长的篇幅长达一百多米,单是论人物多,场面大,西洋人弄不过《乾隆南巡图》。不过长卷画里的小小人顶多半寸,几笔一勾,便是一人,那个头呢,差不多就跟绿豆那么大。
如果把中国的长画卷看作是平铺开来的"长焦距",那么西洋画玩的是纵深的"广角镜"。西画求真求实。卡帕齐奥画画一个美男子修长的小腿,小腿上穿了一双花袜子,脚上又是一双花鞋。
光是那条小腿,那个鞋,至少画一两天。这点功夫,徐扬有几十几百个人,都画出来了。
一切都在发生
我们为什么不把镜头从主角身上挪开去看看那些次要的小人物?
威尼斯画家不设目光的立场,眼睛很忙。与之相对,弗洛伦萨画派是有选择的观看,导向所谓"人文主义",总有一个"主角"。
卡帕齐奥不愿漏掉被他瞧见的人,老是两眼开小差。他喜欢在中景、远景、这里、那里,描绘不相干的场面和次要人物。
你看,廊柱空隙中,年轻船夫的俊美背影斜出来;庄重的礼仪正在举行,远处的闲人却在游荡玩耍;一头雄狮走向拔腿逃跑的僧侣,远景中,其他僧侣也正四散躲避……画这些次要的讯息,主题不受影响,可是有意无意的闲笔、闲人,动起来,大家不觉得画面更有活趣,更有看头吗?
这样的深度透视,简直接近中国人的"旷观":《乾隆南巡图》整个长卷,不知有多少别的人群、别的忙碌、别的精彩,除了皇帝和官兵,日光下的一切,仍在生机勃勃地发生。
画史的每次突破,起于观看(视角)
"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这两句话正好讲述艺术史
绘画的核心机密不全在画法,画史的每次突破,其实起于观看(视角)。
我曾目击文革中有个将被枪毙的人绑出去游街,群众蜂拥跟随,他被摁住脑袋,却仍然斜着眼左看右看,那是他最后的权力。鲁迅描写阿Q绑缚刑场的一路张望,实在经典:死到临头啦,看什么看!但在满大街人群中,阿Q居然认出了他曾单相思的女人,名叫吴妈。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将要去卧轨,她在马车上不停不停往路边看,同时,满脑子胡思乱想。
胡扯这些,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观看本能无比顽强,理性管不住目光,眼睛不听脑袋——在阿Q和安娜的最后时刻,脑袋发出警告:我命休矣!可是眼睛不知道,只顾东张西望。
婴儿睁眼,人生开始了。人之将死,用目光和世界告别。莫奈看见了逆光,梵高看见了向日葵,塞尚看见了物体的边缘,而十五世纪的这位卡帕齐奥,忽然看见了远处走动的人。
这有什么了不起呢?谁都看见啊!没错。可是在文学中,你看见,而且写出来,是跨出一大步。在绘画中,你看见,而且画出来,也是跨出一大步。
"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这两句话,正好讲述艺术史。
美术史是个巨大的漏斗
画家和导演如何诱导观众的目光这是视觉艺术的命根子
美术史是个巨大的漏斗,太多秘密,永远遗失,被死去的艺术家带走了。
卡帕齐奥运用准确意义的透视法,永远假定你也在场,从你的位置,看出去——啊呀!远处有人游荡。并且他更敏感人物缝隙间的远处,更喜欢插入次要的讯息。他画的都是典故,但在故事主线外,他的贪婪观看,为我们留下了十五世纪的威尼斯,就像徐扬的《乾隆南巡图》并非只在歌功颂德,而是为全苏州留下了完整的肖像。
今天我们不再需要《乾隆南巡图》,也不需要卡帕齐奥。媒介会变,然而人人有眼,观看的欲望,不会变。
据电影史专家说,从美国导演奥威尔的《公民凯恩》开始,拍摄主要景别之外,摄影机收入了更多的讯息,带来新的电影语法。譬如两个人在窗内讲话,窗外正发生惊人的事——可能是谋杀,我记不清了——这一招,正是观看的意志:是啊,一切同时发生,为什么摄影机非要始终瞄准主角呢?
我不是要讲述电影,而是强调"观看的欲望"。一部电影,一幅画,是看画家和导演如何诱导观众的目光,这是视觉艺术的命根子。
那么问题又来了:当诸位大导演握着剧本、定了机位,会不会忽而走神,看见远处的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