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课程主任的手记：关于许倬云先生的10件小事

1.我们当时联系许先生，其中一条线是直接在匹兹堡大学网站上找到老先生的邮箱，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许先生发了邮件。结果不到半天就收到了许先生美国团队的回复，说许先生自己看到了邮件，直接转给了他们。当时我就觉得很震撼：91岁的老人家，身体有着种种的不便，依然与外界保持着如此紧密的联系。

2.许先生是个大格局、大视野、心怀世界和人类的大学者。在整个录制课程的过程中，我最大的感受是，这些年读的书都白读了。虽然我也是个历史爱好者，各类书都有涉猎，但我所知道的都是零碎，历史知识背后的整体框架体系和底层逻辑，我从未真正读通过。但许先生的几句话，就能打通我的任督二脉：轴心时代与现代世界的关系；主要宗教的来源及基因特质；民族国家这个概念在中西方的演变历程；世界体系的发源和演变；中国又是如何从古代农耕社会走向现代社会……所有的历史，在许先生缓慢而轻松的叙述中，自然而然连成了一体，呈现出清晰的脉络。

3.许先生讲历史，无论是讲文明，还是讲政治、经济，永远都在对比——过去和现在对比，中国和西方对比。所有的对比最终都是为了让人们从过去推演出现在的举措，从现在的变量推演出未来的走向。

4.许先生记忆力惊人。已经鲐背之年的老人，说起古今中外地理形貌、人名事件、趣闻轶事，都是信手拈来。比如，当他描述两河流域的地理形貌时，就好像脑子里有一张活地图：后面是高山，前面是沙漠，中间有两条河平行而过......在讲述中，如有涉及到考古、社会、心理等领域的知识，老先生也完全能够融会贯通，自然而然地穿插在讲述中。

5.许先生是个很浪漫的人。我拿一段许先生的话给大家看看：我们想象一下，在那片广大的干旱地区，抬起头来，眼前没有任何树林遮挡，完全是一片晴空，一个月亮高高挂在那里，群星闪耀，都在旁边眨着眼睛。这与中国传统园艺里树木笼罩在夜色上面的概念完全不一样，所以他们神圣的卜文就变成天上的月亮。怎么样？很少有人能把一个民族的信仰来源描述得如此诗意吧？

6.许先生特别认真。我们为了课程内容丰富，会在正课录制完成以后，向许先生提一些问题；为了传播课程，也需要许先生额外录制一些小视频。每次我们都会再三跟许先生说，每个问题回答两三分钟就好，您随便讲讲就好。但是许先生经常说，“这个问题，不是两三分钟就能讲清楚的”。然后把这个问题涉及的前因后果，讲得清晰明白。比如，我们提过一个问题，基督教为什么会取代罗马的多神信仰，成为罗马乃至西方的主要宗教？结果许先生把罗马多神信仰的来源与利弊、罗马的形成背景、基督教为何会在行省传播等等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我们后来没舍得只把这部分内容用作问答，直接就把它放进了正课。

7.许先生就好像一位慈祥长者，面对孜孜求学的晚辈，恨不能把所有知识和智慧都掏出来给你。从2021年4月中旬跟许先生联系上，一直到8月份许先生的第一个课程在前沿课上线，其中录制了三个月的时间。虽然我们事先讲好，鉴于许先生年事已高且身体不便，每次只录制不超过半小时，总共分为8次录制完成。但是实际上，许先生前后给我们录制的视频超过10个小时！其中很多内容，我们已经觉得讲得很好了，老先生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补录、增录。

8.我在混沌做课两年多，每一堂课都是一种修炼和成长。今年以来收获尤其大。许知远老师教我知识的魅力，罗翔老师教我谦卑的力量，蔡志忠老师告诉我专注的价值，樊锦诗老师教我信念的可贵，刘擎老师教我哲学的美好。但许先生是不同的，因为他的项目前后持续时间很长，中间有很多反反复复的沟通，使得我对老人家的为人和智慧有更深入的了解。我常常在想，是什么支撑着许先生生于战火、生来残疾却仍然活出了丰盛美好的人生？是什么让许先生经历诸多变故却初衷不改，一生醉心于知识，以及与这个世界的融通？为何老先生一生坎坷，却永远从容；饱经忧患，却慈爱世人？想想我们自己，生于和平年代，身体健康，物质富足，却仍然不知人生的意义在哪里。相比之下，许先生之为人和用心之纯粹，已入化境。如何修炼出这样的人生与学问？

9.到了直播测试，我有了跟许先生在线对话的机会，我站在舞台上，趁机抛出了问题：是什么让您历经苦难，却依然保有对生命的热枕和对人的关爱？他说，“我生来残疾，行动不便，世人觉得苦，于我都是平常，习惯了。我见过战争的苦，那么多人，并没有犯什么错，就那么死了，而我还活着，有什么想不通的呢？你见过苦难，你不能不生出慈悲来。每一个人的苦，都是你的苦，你不能不去关心他。人活着，不能只有欲望，得有灵魂。灵魂的形成需要知识，需要经历，更需要从知识和经历思考和领悟得到的智慧。我把我的感悟分享给大家，解不了每个人的苦，但是个参考，是个指望”。

10.直播测试短短一个小时，老爷子数次笑开了花，像是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可是只要一说起世人心里的苦，老爷子就想掉眼泪，全然忘了自己。那他的状态是怎样的呢？“我的脖子到尾椎都被钉死了，不能动。医生每年给我动两次大手术，说能保我十年寿命。到今天差不多十年了!（大笑）那医生真好！”——听得人想落泪。